Dionysus

剧/书/影
一片残骸

 

历史洪流中的个人:暮色尽,曙色新

《德龄与慈禧》

2019/09/11,09/12,北京,保利剧院

补档

 

 

无可奈何花落去

鸟落疏林日西沉

深宫锁 千重门

挡不住

大江东去水留痕

日落夕阳尽

寂寞岁寒心

日落夕阳近

暮色笼湮沦


雨打残荷西风紧

谯楼禁鼓鸟惊魂

深宫锁 千重门

遮不住

东方欲晓韶光近

日落夕阳尽

芳心待明春

日落夕阳尽

天明曙色新

 

《曙色》的作词是何老师。写作《德龄与慈禧》二十一年后,何老师将这部剧的核心意象以一种简洁凝练的方式呈现在这首简短的歌词中。深宫重门、暮色沉沉是穷途末路的清朝,抱守二百年的基业,却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曙色天明、春意韶光是意在变通的志士,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可能,试图搏一个绝处逢生再重整河山。最终的结果是大江东去,东方欲晓,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奔向了新世界,夕阳终究是沉了;剧中的角色,也在历史洪流中纵身投向不同的命运。

戏剧创作基于大量的历史事实和细节,但终究会有艺术的加工与发挥。我的近代史也并不很好,因此只讨论剧中的情节和人物。整部剧放在了新旧势力冲突最为强烈的封建王朝之末,直接聚焦于当时的权利中心慈禧身上,慈禧自然也成为本剧最核心、层次最丰富的的角色。江珊老师将这种复杂与深不可测演绎得淋漓尽致,奠定了整体的基调。

以慈禧为中线,其余人物可以分为守旧和维新两派:常年受宫中礼仪戒令熏染的裕隆皇后、李莲英、长寿和瑾妃是前者,访问过欧洲的裕庚一家以及锐意求变的光绪帝是后者。荣禄则是前期谨慎保守,随着认识的变化死前倒向了裕庚一侧。慈禧居于中线,态度来回摇摆,实际试图将两条道路融合在一处,使得清朝不至于一口气奔向悬崖而坠落。

这两个阵营的碰撞产生了剧中所有强烈的冲突。皇后打压德龄的直接原因是光绪帝的态度,深究起来还是对于外来事物的忌惮和恐慌。熟悉的宫殿改造得大变样,一直以来遵守的规矩条框突然也乱了,她们长期生活在“古板固执”(光绪语)的枷锁里,虽然处处受限,但也被枷锁稳定和保护。新浪潮让她们失去了原有的位置。

而维新的一边几乎是带着一种胜利的姿态在碾压旧人:你们不懂西方礼节,弄不明白照相机的原理,对于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勋龄拎着设备离开时的那个笑,短短一下混合了优越感、嘲讽和怜悯。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忧心忡忡,试图挽大厦于将倾,像火轮车一样风驰电闪地要从几百年的宫墙上碾过去。

慈禧则游走在两派之间,挑选着二者的度和平衡。哪怕是在短短的剧中,她也有着极大的政治野心:她要牢牢把握权柄,因此对戊戌龘变法几乎赶尽杀绝,也拒绝光绪的进言;她也要撑住大清摇摇欲坠的天,因此授意德龄,助她完成她自己主持的革命。

身处于那个历史节点之下,每个人都不得不做出自己的政治抉择。这是这部剧的底色,但不是全部。对我来说,戏剧中的时代背景固然有其独特的吸引力,最终还是每一个“人”的故事才能打动我。从这一点讲,《德龄与慈禧》中几乎每个人物都非常立体而有深度,我甚至能为每个人物各写出一段分析,但那样这篇剧评就太长了。因此我在这里着重写的是“慈禧-荣禄”“慈禧-光绪”和“德龄-光绪-皇后”三对人物关系。

我非常喜欢何老师对于慈禧的诠释和塑造。她当然首先是一个处于风暴中央的掌权者,政治手腕张弛有度的皇太后;可她同时也是一个母亲,和一个女人。这三种身份在她身上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直至水乳交融,使她在做母亲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政治家,在做皇太后的时候也从珠帘下凝视情人。慈禧和荣禄的相处只有寥寥一幕,一幕却展开了几十年的欲言又止。第二日清晨德龄为她唱歌,剧本中是《我的太阳》,演出时是《爱的礼赞》,更加直白明媚。灯光用了非常法式的绛紫色,很不清朝、很不中国,却有异样的和谐与美,像一个女子深陷爱情中时会拥有的色彩。

但情人已经离去了。庭院空空,宫墙高耸,乐声悠扬,更显寂寞寒冷。

至于慈禧对光绪这个假儿子有多少爱,实在很难商榷。她会幽幽地追忆抚养他时的记忆,但那有几分自我满足的成分也很难说。正如光绪所言,他“越大越觉着您不明白我这颗心”。慈禧对荣禄说“我是为了我的心”,但是到了光绪这里,光绪的心就要为她的心让路了。慈禧的掌控欲之强是方方面面的,哪怕是政治之外的生活也要全盘掌握,所以光绪才说自己“只有生的权利,没有活的自由”。慈禧的真正母爱主要对着她死去的亲儿子,因为已经死了,不会再有碍她的现实利益。而光绪虽然被管制着,也生出了爪牙,尤其戊戌之后,慈禧对他防范更深,两人已经不能再如常论政了。

慈禧与光绪的这段对手戏信息量非常大,同时涵盖了两方的思维、立场、关系,尤其丰富了光绪这一人物在剧中的层次。光绪的重头戏有两场,一场与皇后,一场与慈禧。他和皇后是两个可怜人,因此那一段悲哀更重;与慈禧的这段争论才将他身上的矛盾性完整披露出来 :一个挣扎的傀儡,高大但孱弱,孱弱又不甘。郑云龙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生长于困境中、自身又是一个困境的一个角色。每次反抗的结果都让枷锁更紧,使他无处可去,又不能坐以待毙,便永远愁眉紧锁,也永远在龙袍下握紧拳头。

光绪是一个身在宫中,目光却投向远处的人。而德龄与皇后,一个是外面的天地,一个是锁他的宫墙,因此才有了迥异的待遇。黄老师演的德龄说港普,虽然我一开始不太适应,但听久了觉得也很符合德龄这样在国外长大的活泼少女形象。德龄、容龄姐妹两个的服装鲜艳明丽,哪怕旗装都是饱和的桃粉色,与老佛爷、皇后虽然华贵但浓稠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德龄是宫中的一股清风、一场新雨,让困顿衰萎的光绪帝重新看到了外界的光,知道自己失意的人生并不是全然无用。对他来说,“死而无憾”已经是一种幸运。

在德龄的映衬下,裕隆皇后就更让光绪帝嫌恶。对光绪来说,他这一世已经“被人勉强得太多了”,在娶妻这件事上也毫无选择权,他所做的软弱反抗就是尽可能地疏远皇后。光绪暗示皇后“无血无肉”,然而皇后确实也是人,只是二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被强行捏合,双方都长成扭曲痛苦的形状。光绪也知道这一点,他以泥菩萨做比,比的是自己和裕隆两个人。只是皇后受旧习迫害更深,自身也成为旧习,使得光绪与她同病但并不相怜。

这时我就不得不想到替德龄回绝福祥贝勒亲事的裕庚。慈禧以为自己为光绪、为皇家好,亲上加亲,权柄在握,因此毁了两个人,而德龄却可以得到父亲的理解和支持。我也再一次意识到,一些人的悲剧是在出生以前就被写定的。你自然可以抗争,或许可以有所改变,但因此受到的伤害将一直作痛。这就是我理解的光绪的困境。实际上,除去裕庚一家外,其余人都在类似的困境中挣扎,因此德龄反而是最单纯最直接的角色。仿佛一只飞燕掠过河流,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波纹;河水滚滚向前,最终在悬崖边粉身碎骨地跌下去。

与二十一年前的原剧本相比,演出版本做了不少微调和大改。主要删去了福祥贝勒这一角色,弱化了德龄和旧贵族的冲突,将重心更多地放在宫中这几个角色身上。我个人认为这个改动很合适,焦点变得更集中了。还有一处微调可能更见仁见智,那就是演出时结尾由一段象征新事物的蒸汽火车机动声收束,原剧本则安排德龄在慈禧病榻前唱了一段《摇篮曲》。演出版更宏大,拉远到历史视角,鸣响了一个朝代的丧钟;原剧本则是对个人命运的凝视。这个叱咤风云喜怒无常的女人终于安眠,往日爱恨煊赫化为尘土,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奈何桥另一侧有人接她前去。

在她身后,曙光也渐渐亮起来,虽然已经照不到他们身上了。

 

各位演员老师都有非常出色的表演功力和细节,也是因此我才能格外入戏,上文中便没有特地提到。除了笔墨较多的主要角色,其它人物也都各有出彩之处,比如与皇后类似,自成一套封建价值体系的李莲英;年轻善良,充满好奇心又上进的四喜,等等。

《德龄与慈禧》是一部非常精致的剧,在导演和表演之外,服化道、舞美、灯光等全都用了大心思,为烘托气氛、诠释人物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用蟠龙柱和灯光变化打造的日晷移动效果如同大清寿命的倒计时;寿宴结尾,慈禧与荣禄一个向后隐没,一个向旁掠去,将生死决别完全包含在位置移动之中;所有宫中太监的通报声都层层叠叠,用次数和音量营造出空旷辽远的实感,也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诸如此类的细节太多太多,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句精妙。整部剧贯穿着古典的规整和认真,气质端方,整个制作组也很可爱。

后来我也看到过一点评论,让我思索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写和演过去的事,不是看历史资料和纪录片,而是用戏剧去呈现?或许是因为戏剧给了我们另一个不冷酷、不客观的视角,在同一方空间里亲身体会他们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真假相映,虚实相生,便也能听到一百年前深宫里那一声模糊哀婉的鸟鸣。

 

 

  3
评论
热度(3)

© Dionysus | Powered by LOFTER